天天看点:厂二代大小姐接班电子厂:既要有命,又要本领过硬
“先带瑶瑶睡觉,我晚些回去”,王璐一边和家中的带娃阿姨通电话,另一边将前台开好的发票放进手提包。
王璐是个标准的“厂二代”和“接班人”,父亲在广东肇庆开了个电子厂,瑶瑶是王璐的3岁女儿,今晚王璐又不能回去带女儿睡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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挂掉电话推开包厢门,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;包厢内,父亲还在带着手下的业务员打着圈敬酒,王璐立刻放下包包,端起酒杯,加入了父亲的打圈阵营。
这是一个厂二代大小姐回家接班的日常,没有留洋三年一朝回归豪门的壮志凌云,也没有锦衣玉食坐山吃空的浮夸日常,如同每一个努力打拼的人一样。
踏入现实世界是每个成年人必须的功课。
01、二代守业的难与运
白天,王瑶已经忙活了一天,有个中层突然离职只能自己上,而到了傍晚,换上正式的衣服她匆匆补个妆就开车赶来了饭店。天花板的射灯光线打在王璐脸上,精致的妆容没能盖住双眼的疲惫。
王璐白天几乎没有空余的时间(图源:王璐)
虽然王璐老是开玩笑说个厂只是个“小作坊”,但事实上,她接班的电子厂,准确来说,是一个产值规模四千多万的电子零部件厂。
这个电子零部件,是肇庆在电子信息产业中的优势环节——温度传感器。
肇庆这个城市,虽然土地面积在珠三角九市中*,但仍然不起眼:GDP多年垫底;离广深远,跨不进两市都市圈,也接不住两地的产业外溢。但这里,有一个1984年成立的老牌电子元器件上市公司风华高科。
珠三角九市位置以及2022年GDP(图源:乐居网)
50.55亿元,2021年,风华高科给其所在的肇庆端州区贡献了超三成的第二产业GDP。王璐家的厂,注册地址也是在肇庆的端州区,用她的话来说,厂子的开设是顺了时代的运,生存方式是跟着龙头喝喝汤。
回到王璐家的厂成立的2007年。这一年,数字电视转播随着奥运的建设被推广,智能手机取代了小灵通的“狂飙”*,给电子元器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。
这一年,风华高科的营收甚至占到了肇庆全市第二产业GDP的9.6%。那么大的市场,总有龙头吃不下的肉和忽略的环节,在龙头附近做配套和补充,巨头吃肉我喝汤的“小弟喝汤论”是王璐的父亲能把工厂做起来的重要市场条件。
2007年,风华高科给肇庆贡献了接近10%的GDP(数据来源:风华高科年报以及肇庆市统计局)
但现在,珠三角电子厂的*场大运已过——厂子越来越多,市场越来越小,努力耕耘了半辈子的*代企业家也到了交班的年头。接班的二代四面楚歌,国外学的管理和知识水土不服,自打王璐回国帮父亲打理生意以来,全年无休、天天饭局,一顿折腾却没太大成效。
世异则事异,难的不是王璐一个人,难的是时代潮水褪去后的所有守业制造业“小作坊”。
02、跑断腿喝烂胃,太费老板太费命
“*的变化,应该是从两杯倒到三中全会”。王璐清楚地记得,2018年刚从澳大利亚留学回来陪父亲去应酬时,浑身局促和不安的感觉。
但现在,带多少人,谁做主副陪,喝什么酒吃什么菜,她都能安排地游刃有余。
只是,她已经数不清在爸爸和老公的陪同下,自己陪客户喝多了多少次。她知道,作为一名女性,即便在两个最亲的人的陪同下,喝断片也是一件危险的事。但是没办法,这是最管用的谈业务方法。
王璐形容接班“小作坊”的生意是“酒桶模式”——国内的业务都是一瓶一瓶酒喝出来的。
在王璐家,应酬是以“家和天”为单位,一周七天,几乎每天排满;有时候同一天,父亲带着业务员去这家应酬,王璐跟老公去酬谢另一家介绍资源的朋友。
如果在晚餐饭点给王璐发信息,她大概率是在应酬(图源:王璐)
这是行业里不成文的“规矩”。
工厂生产的温度传感器,虽然但凡需要用到温度调节功能的家电和终端都会用到。但这类产品技术门槛不是特别高,同类厂家非常多,单是王璐所在的城市,大大小小的温度传感器企业就有10家。这类产品也不是特别重,没有运输半径的约束,客户可以选择国内任意厂商的产品。
温度传感器价值量低,生意模式只能靠走量(图源:王璐)
作为中间厂商,在客户有这么多选择的情况下,厂商老板只能选择不断抛头露面——白天业务跑断腿,晚上应酬到断片。
当地市场不够做了,就“走出去”。王璐和父亲,不仅勤在珠三角跑业务,还江浙沪、北京、四川到处飞,称两人为“拼命三郎”一点也不过分,只要是有潜在的合作机会,就会去拜访和洽谈今天在佛山拜访客户,明天就飞到了上海交流行业最新动向。
拜访只是个开端,正戏在人情。
客户和你熟络了,越是认可你的公司和你这个人,就越可能找你下单采购,而要跟客户保持沟通和联系,饭局和人情就是*的解药。采购只是个开始,电子元器件服务周期长,采购到技术再到品质验收,一条链条可能都要走一轮。
王璐一家人的应酬频次(图源:王璐)
王璐和她父亲的管理逻辑里,老板必须亲自上,业务必须亲手抓。
因为电子中间零部件从产品验证到大批量持续采购,存在两至三年的时间跨度;但厂里人员流动比想象中更频繁,会出现合同没履行完,负责人就离开。对王璐和她父亲而言,重新对接花费的精力,跟开拓新客户一样大。
每次应酬回来,王璐都会安慰自己——大不了不干了,关厂收租当包租婆;但早上叫醒她的声音却是——干吧,还是做实业最稳当。
03、不怕厂二代花钱,就怕厂二代创业
王璐回国有自己的接班使命,她不喜欢酒桶业务模式,希望能作为工厂的破局者,改变这一套模式。
但努力的事实证明,不管什么龟,最后都是殊途同归。
同行和长辈说,展会获客效果好,于是王璐花钱找明显的摊位,带队参加展会。疫情3年,到深圳、重庆、广州,大大小小的半导体、家居、新能源博览会一个都不少,和潜在的客户们展会上聊得热烈、也加了微信,但真正转化合作的却比较少。
王璐的工厂参加展会(图源:广东省燃气采暖水炉商会)
朋友建议说,商会和协会拓展资源,于是王璐和父亲每年向不少行业协会缴纳会费。在微信上搜王璐公司的名字,出现了不少于3个不同协会公众号发“会员风采展示”,但除了这些曝光回馈,只有少数几个协会能真正链接上客户资源。
王璐真正被父亲寄予期望的是做线上和外贸。
由于大多数一代没有触碰海外市场和互联网转型,这也是二代们少有的能够超越一代的领域。电子产品的国外客户通常比国内客户稳定,只要产品没有质量问题,基本不会更换供应商,外贸几乎成了所有制造业海归厂二代心照不宣的突破口。
做线上和外贸的钱,花起来也跟纸片一样。
花了5万块,王璐建起了一个中英文双语官网;但由于没有继续花钱买推广,在搜索网站要直达公司的网站还需要费一番心思去查找。花了10万块平台费,开通了一些外贸电商平台,电商平台每天要烧钱,一年也得烧个四五万。
现在已经将产品和介绍都做成了中英文双版本(图源:王璐)
平台有了,下一步是运营。
“我爸爸觉得我懂英语,就一定能做好外贸,但说实话,会英语和会做外贸是两回事”,王璐开始请了代运营公司。一顿操作猛如虎,仔细一看甚至还不如原地杵,砸进去六位数没有效果;后来老老实实自己做,每年投了20万,基本没有一点入账。
刚进厂的时候,王璐怀揣雄心要改变业务现状,但两年努力的亏吃下来,希望完全被磨灭,当时王璐的状态是“做不好,是能力不行;做得好,是分内之事”。
新的想法提出越来越谨慎,因为一个想法的提出总是避免不了一笔资金,看不到成果的事也会花费不少额外成本。
直到第三年,投了六十万的外贸终于摸到了一些门道,之前寄出去的样品有了反馈,通过客户质量验证,客户已经开始下小批量的订单,这才终于在外贸上实现了盈亏平衡。现在是第五年,外贸开始盈利了,王璐不再是一个人的光杆司令,而是发展成4个人的外贸小团队。
讲到未来的计划,王璐眼里有光——继续拓展海外业务,海外毛利高,国内15%的毛利,海外业务能翻倍;但最重要的是,外贸不用酒局应酬了。
04、不是一个人的坎,是传统制造业的坎
“读书的前两年想过留在澳洲,但后两年发现澳洲生活好山好水好无聊,日子一眼望到头了”,问到有没有考虑过留在国外,王璐点了点、随即又摇了摇头。
她是一个非常“乖”的二代,虽然没有被父亲刻意当做接班人培养,但她做的人生选择,都在向接手公司靠齐:大学选了电子电气工程,毕业选了佛山的制造工厂实习。
在厂里,大家都叫她“大小姐”,没别的原因,作为家中独生女,不接不行。
从王璐记事起,爸爸就没有停下来过:工作日出差拜访客户,节假日经常是同一天同一饭店在不同的厢房招待不同的客人。现在年龄上来了,身体小毛病放大,她每次看到应酬混酒喝断片的爸爸,只有忍不住的心疼。
进厂后凡事都要亲力亲为,折腾到凌晨腰酸背痛却仍然失眠(图源:王璐)
担着这份心疼和责任感,王璐踏入了“厂妹”的征程,“落差”是王璐的内心表达式。
厂二代朋友在谈资本运作和人才梯队;王璐被爸爸一句“你先不要管人”,就安排到了车间,跟工人无区别对待,一道又一道工序亲手去干,她在车间待了一年才回到办公室。
北上广深一线城市的好友打扮干练出入高档的写字楼,曾经的王璐衣着精致玩遍世界各地;但现在她的衣柜里,放在最容易拿取架上的,一直是几件舒服的棉T恤。
每日打扮似“厂妹”(图源:王璐)
留在老家的姐妹有钱有闲岁月安好,带着孩子拍照旅游喝下午茶。但谈到孩子,王璐非常内疚,进厂后自己就没时间给孩子陪伴。
每天早上,王璐和老公出门都是蹑手蹑脚的,因为早上八点,宝宝还在熟睡。孩子一般9点入睡,晚上如果没有应酬,车间八点半下班;如果要应酬,回家时间会更晚,王璐只能轻轻回房间,看看熟睡的孩子。
但当我问,会不会后悔现在的选择,王璐摇了摇头,“不能太矫情什么都要,至少她现在有奶奶和阿姨陪伴,童年还是过得挺开心的”。
内忧外患,这是王璐觉得最贴合公司现状的描述。
内忧的是人员的流出。电子制造仍是劳动密集产业,但工厂的工人越来越少,招工也越来越难。
年轻人“嫌弃”制造业,即便给到了工人和当地一平米房价相持平的月工资,即便车间每天都是中央空调覆盖,但大多数他们更愿意选择去附近的一线城市。
电子厂的工作环境普遍比较干净和敞亮,但年轻人更倾向去外面跑(图源:王璐)
这也是肇庆的坎。在2021年广东统计年鉴中,肇庆是*一个城市人口呈现净流出的珠三角城市,其余8个珠三角城市,人口都是净流入状态;跟肇庆一同流出的,是广东的粤东西北12市。
外患的是不断地降价。王璐厂里的温度传感器是严格按照客户图纸定制的,价格被动,因为定制品的成本远高于标准品。但电子厂是个苦生意,不管产品是定制品还是标准品,今年价格比去年低是国内客户采购部的通用KPI。
“干厂子生意兴隆真的不等于财源广进”,王璐在社交平台上写下了这句话,采购价格逐年下降成本居高不下,结果就是有些国内单完全没有利润,想战略性放弃这些份额,但又不得不接。因为,外患和内忧往往没有明确的分界线。
工人和工厂,各有各的难(图源:王璐)
员工是计件的,订单的饱和程度,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人员的流失率。
在确保工资的范畴下,必须保证足够的活,让计件员工有活干。因而在淡季或者降价的情况,即便这个订单不赚钱,甚至亏些管理成本,也要硬着头皮把单接下来。但结果是,依然留不住要走的人。
在我唏嘘打价格战的制造业辛苦之余,王璐补充道,“小城市的厂的情况都差不多,我们还好一些,但有些厂,可以用痛苦来形容”。
内忧外患下,转型升级又难,走捷径抢市场降成本的行为越发普遍。
王璐和父亲没有销售额占到公司30%以上的大客户,但业内不少同行都有——一两个客户比重能到他们公司营收的接近80%。
越是量大,价格下降的是越狠,厂商越是被动,如果价格没有达到客户要求,客户也能转头去找别的厂商,破产也是时有的事。
05、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难题
防不胜防的商战,愈演愈烈的竞争是让王璐越来越头疼的问题。
厂里的商战,不是老板们坐在办公室舌战群儒,而是抄设计、抄产品。被竞对恶意挖人、内部信息泄露、产品被竞对采购后,竞对带着产品去找新的供应商也是见惯不怪。
但是,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?
王璐不是一个人在奋斗。她加了不少肇庆的、广东的,甚至全国的“继承家业”群,群里表面热热闹闹,每天都有大小姐和归国少爷们活跃在线上,互相对接资源,交流管理和入厂经验,期望能联合力量,创造出一个和父辈不一样的天地。
只不过,王璐清楚地知道,这种力量只不过是短暂的抱团取暖。站在一代的肩上,没有更高的起点,只有更重的责任,二代要造出比一代更出色的实业,努力已经不是唯 一的途径。
因为,不是英雄造时势,而是时势才造就英雄。
*文中人物均为化名